2025年6月25日星期三

彼得·蒂尔重返斯坦福大学,教授一门关于全球化局限的德语课程(2018)

据斯坦福大学毕业生安德鲁·格拉纳托在推特上发现的一则课程信息,风险投资家彼得·蒂尔已经重返斯坦福大学授课。蒂尔目前被列为“德语270:主权与全球化及技术的局限性”一课的联合授课教师。蒂尔曾在斯坦福大学完成本科及法学院学业,并曾于2011年在本科阶段教授一门法学课程,主题与此次类似,名为“主权、全球化与技术变革”。

该研讨课由德语系开设,彼得·蒂尔精通德语。据课程简介介绍,该课程“探讨国家与市场之间的张力”,阅读材料包括马克思、尼采等学者的著作。值得注意的是,课程大纲中还包含了法国哲学家勒内·吉拉尔(René Girard),蒂尔曾表示吉拉尔深刻影响了他的世界观。蒂尔将与德语教授拉塞尔·伯曼(Russell Berman)共同授课,后者以其关于保守主义的课程而知名。

蒂尔曾在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的过渡期担任顾问,并因对《Gawker》媒体发起秘密法律诉讼最终导致该公司破产而臭名昭著。2016年,蒂尔似乎曾在伯克利研究所教授一门关于“非正统科学”的课程,但在该消息被曝光的一天后,该课程即被悄然从学校网站上撤下。

2025年6月24日星期二

危机中领导者破坏团队信任的10个错误

当形势动荡时,你如何应对不确定性,与应对的内容同样重要。以下是需要避免的行为。

当你反思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以及未来的应对之道时,如何回应不确定性与你具体采取什么行动同样重要。正如玛雅·安杰卢(Maya Angelou)所说:“人们会忘记你说过什么,忘记你做过什么,但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你带给他们的感受。”

毫无疑问,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期,领导者需要做出艰难决策,甚至作出不受欢迎的选择,但在此过程中领导者的行为,可能会在危机过去很久之后仍被人记住。以下是领导者在不确定时期常犯的10个错误,这些错误会破坏团队信任并削弱忠诚度。

惊慌失措

没有什么比惊慌失措更能迅速摧毁团队对领导者的信心。领导者的能量和情绪会传递给整个团队,当领导者陷入恐慌时,其他人也会随之恐慌。

你不必强装冷静,但也不要夸大灾难。要真实地表达你的担忧和专注。坦诚地承认你并非掌握所有答案。然后为团队定下基调,保持冷静,继续前行。

隐瞒信息

坏消息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好。向团队传达坏消息确实很痛苦,尤其是当你自己都还没有想出解决方案时。

但重要的是要意识到,除非团队了解发生了什么,否则他们无法参与解决问题。相信你的团队,分享信息,让他们能够有效地提供帮助。

擅自决策

身居高位常常伴随着孤独。在危机中,领导者往往感受到职责的全部压力。“责任止于此”的信条在耳边回响,使人很容易想要充当英雄——匆忙前进,未经团队协商就做出决策。

为什么要征求团队意见?因为决策在汇集团队智慧时往往会更好。你的团队可以提供创意,协助检验解决方案,并指出盲点。此外,他们很可能需要负责执行这些决策,因此在一开始就征求他们的意见,有助于维护信任并争取他们的认同。

暂停问责机制与严谨性

在不确定的时刻,人们可能会倾向于暂停流程、制衡机制,或既有的工作规则,以便快速推进。

如果你感受到要突破企业文化或绕过既定政策的压力,请三思而行。如果你最终认为当前情况确实需要打破常规,那就务必让团队明白你的理由,并意识到你正在树立一个先例——这个先例日后可能会反过来困扰你。

逃避现实

你是在罗马燃烧时还在拉小提琴吗?面对危机,往往意味着要经历悲伤的各个阶段——为失去的事物哀悼,也为尚未显现的未来感到迷茫。陷入否认状态的领导者会因迟迟不作为而陷入瘫痪。不正面识别并应对挑战,会让团队对领导者失去信心。

如果你感到压力过大、难以采取行动,可以借用童子军的应对缩写“STOP”:停下(Stop)、思考(Think)、观察(Observe)、计划(Plan)。如果你发现自己一直停留在“思考”阶段,不妨调动团队一起制定计划。无论你选择怎么做,关键是要迈出前进的一步。要做一个英雄,而不是一个“尼禄”!

互相指责

令人遗憾的是,一些领导者以情绪波动大、喜欢责怪他人而闻名。这类行为会让团队感到不安,营造出恐惧的氛围,而这种氛围从来都无助于产出。

把时间花在反复追究过去是不健康的,只会拖慢进度、压制成果,并制造有毒的组织文化。领导者应清醒地接受现实,勇于承担责任,并迅速转向解决问题。

扼杀想法

许多试图迅速推进的领导者——尤其是那些习惯独断专行的人——会压制团队头脑风暴和讨论的空间,而这些正是达成最佳解决方案所必需的过程。

即使你在会议前提出的方案最终被团队采纳,团队在集思广益和讨论上所花费的时间,也会帮助优化方案,并让每个人对你的计划达成共识。

朝令夕改

没有什么比一个优柔寡断的领导者更令人沮丧——他先带领团队朝一个方向前进,却在听到另一个更好的主意后立刻转向。频繁转变会削弱团队的信心,让人觉得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一开始就做好尽职调查,选定方向,并承诺坚持到底。设定阶段性目标和定期检查,以便监控进展。如果必须调整方向,也要有数据支撑和合理解释。只要团队理解你做决定背后的“原因”,他们是会给予你理解和支持的。

忘记倾听

有时候,领导者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采取行动,而是去倾听。倾听能帮助我们理解挑战,并为未来的道路寻找灵感。对于身处危机中的领导者来说,要做好大量倾听的准备。

事实上,走出你的办公室,展开一场“倾听之旅”,去了解他人是如何经历这场动荡的,获取他们的意见。但不要止步于此。如果你花时间去倾听,就必须回到团队中,明确告诉他们:“这是我听到的内容,以及我将如何利用这些信息。”如果你不迈出这最后一步,下次再征求意见时,团队就不太可能愿意提供反馈。要确保他们能看到自己的意见如何为决策方向带来了价值。

容忍不当行为

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期,承受压力的不仅是领导者,其他人也可能会表现出不当行为(可参考上面提到的所有负面行为)。仅仅自我约束还不够,你还必须约束整个团队。当出现破坏信任的负面行为时,要迅速将当事人单独约谈,进行一对一的辅导。

不确定性是不可避免的。领导者如何应对关键时刻,可能会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成功的领导者在危机时刻会转向团队,谦逊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拥有所有答案。如果你信任团队来共同应对动荡,他们也会以信任回报你。

2025年5月30日星期五

虚拟地产:游戏史上最传奇的12大住所

 芒特霍利庄园(Mount Holly),《Blue Prince》

今年大受欢迎的惊喜之作《Blue Prince》,是一款真正意义上的电子游戏奇迹。它是一款建筑解谜类游戏(architectural puzzler),玩家要探索一座会不断变化的豪宅,这栋房子是你那位性格古怪的亲戚留给你的遗产。

整个房子藏满了秘密,而每当你走到一扇门前,你都可以从几个选项中挑选通向哪个房间
这款游戏实际上是在思考“房子是什么”以及“我们是如何生活在房子里的”。它充满怀旧气息,也略带一丝忧郁,就像是想引导你重新审视自己周围的生活空间。


爱迪生大宅(The Edison mansion),《Maniac Mansion》



这座Addams家族风格(Addams’-style)的维多利亚式鬼屋,看起来就像一座典型的闹鬼宅邸——外墙是木板墙,窗户黑漆漆的,气氛诡异。据说它的设计灵感还来自Skywalker Ranch(天行者农场)——乔治·卢卡斯的真实住所。

这款早期的 LucasArts 冒险游戏有个有趣的转折:虽然房子里发生着各种诡异的事情,你遇到的妖魔鬼怪却常常意外地可爱、讨喜——当然,除了那个把仓鼠放进微波炉的离谱桥段。
这可能不是个适合长住的地方,但里面的“邻居”绝对令人难忘。


斯宾塞庄园(Spencer Mansion),《生化危机》(Resident Evil)



斯宾塞庄园坐落在浣熊市(Raccoon City)郊外阴森恐怖的阿克雷山脉(Arklay Mountains)中。如果《电锯惊魂》(Saw)电影里的杀人狂转行当建筑师,这大概就是他设计的房子。

这栋采用**第二帝国风格(Second Empire style)建造的巨大宅邸,表面上看金碧辉煌:油画、古董家具、隐藏房间应有尽有。然而,任何想买下它的人都必须了解——它其实是一个巨型陷阱,里面充满了谜题和怪物,目的是干掉一切想要调查地下生化研究设施(bio-research facility)**的入侵者。


芬奇家(Finch House),《伊迪丝·芬奇的回忆》(What Remains of Edith Finch)



芬奇家受阿拉斯加的**Goose Creek Tower(鹅溪塔)**启发而设计,是一座献给这个悲剧家族的纪念建筑。也正因如此,房子的卧室像博物馆展品一样被封存起来,仿佛时间在其中静止。

整栋楼的楼层层层叠叠、布局混乱,穿行其中的感觉就像是在翻阅一本会不断展开的立体书(pop-up book)。住在这里一定很有趣,但前提是你关节够好——因为楼梯实在太多了。

不过也有好处:书架上满是经典的后现代小说(postmodernist reading),比如《万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第五号屠宰场(Slaughterhouse-Five)》和《叶之屋(House of Leaves)》,住进这里,你的文艺素养肯定会直线上升。


宅邸(The Mansion),《喷射威利》(Jet Set Willy



这是游戏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家”之一。这座奇怪的宅邸,在一次盛大的醉酒狂欢后彻底陷入混乱。每个房间看起来都像是宿醉的具象化:有跺脚的靴子、会咬人的马桶盖,甚至还有整棵树出现在屋里。

这款经典的平台跳跃游戏之所以令人难忘,是因为它将“家庭日常”与“超现实恐怖”进行了奇妙融合。
卧室是禁止进入的,冰箱则仿佛无限延伸。对了,房屋平面图里还真有一处通往地狱(Hades)的入口


岛上小屋(Island Cottage),《动物森友会:新地平线》(Animal Crossing: New Horizons



任天堂这部“梦幻版的反资本主义作品”几乎就是成年人的娃娃屋,所以你能拥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来自由布置,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了。除了能挑选墙纸、摆放合适的室内植物外,你还可以播放一只本地狗狗演奏的音乐来营造氛围。

听起来像是小朋友的游戏,但那种“不断精修家居布局”的执念,其实很像成年人(尤其是中年人)特有的生活热情。而在游戏对“现实”的一记重拳中——你甚至连进自家门都不行,除非先背上一笔巨额房贷


雪峰遗迹(Snowpeak Ruins),《塞尔达传说:黄昏公主》(Zelda: Twilight Princess



你最喜欢的《塞尔达传说》迷宫是哪一个?我们想为《黄昏公主》中那座**被低估的“雪峰遗迹”**说句公道话。

诚然,这座迷宫的谜题不算系列中最精彩,打败Boss后的奖励也不是最丰厚的,但这座坐落在雪山高处的“隐居小屋”,绝对是整个系列中最温馨、最像“家”的地方

这种温暖感不仅来自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也不只是因为屋外冰天雪地、屋内温暖如春的强烈对比——真正的关键在于那两位性格温和的雪人(Yetis)。哪怕你是以一副英勇冒险者的姿态闯入,他们也只是悠闲地走来走去,继续熬着那锅热气腾腾的炖汤,好像你是来作客的老朋友一样。


克劳馥庄园(Croft Manor),《古墓丽影》(Tomb Raider



最初,劳拉·克劳馥(Lara Croft)的乡村豪宅只是用来当作**教学关卡(tutorial section)**的场景,但很快,这座庄园就成了整个系列的重要标志。

克劳馥不仅是身手敏捷、枪法狠辣的冒险家——她还是超级富豪。她的庄园里充满了那个PS1年代常见的“奇怪比例”室内设计,比如巨大无比的房间、错综复杂的绿篱迷宫,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练体操的健身房。

更夸张的是,她居然有一个**专门放大键琴(harpsichord)**的房间!而她那位忠心的老管家,更是玩家的集体记忆:他会拖着疲惫的步伐跟在你身后,被大家整蛊锁在冰柜里一锁就是半辈子。


路易吉洋馆(Luigi’s Mansion)



《Luigi’s Mansion》是第一款真正赋予任天堂的水管兄弟之一“性格”的游戏。有观点认为,这正是因为路易吉这次不是在五彩缤纷、充满幻想的关卡中跳跃翻滚,而是被“扔进”了一栋充满日常生活杂物的幽灵宅邸

虽然这栋洋馆里闹鬼,但同时它也布满了书架、地毯铺设的走廊、灯具,还有一个像样的厨房。
在这个总是天马行空、跳来跳去的**马力欧宇宙(Marioverse)**中,这栋房子就像是一次短暂的“落地”,终于让玩家能静静地感受到一个空间的完整存在。


灯塔(The Lighthouse),《超越善恶》(Beyond Good and Evil



主角Jade是一位战地摄影记者(photojournalist),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战士,她探索的幻想世界也更像是欧洲风格,而不是美式或日式的设定。所以她的“家”不是城堡,也不是高科技基地,而是一座坐落在宁静水世界边缘、雾气缭绕的小灯塔。

这座灯塔既是她的避风港,也是一家孤儿收容所(orphanage)。游戏设计师在细节上下了不少功夫:比如客厅里的日常杂乱,或者木头墙板上的蜡笔画,都会让你感受到这是一处真正“有人生活过”的地方。


植物庄园(Botany Manor)



玩家被《Botany Manor》吸引,最初是因为它的谜题:你需要找出让各种花卉生长与繁茂的特定条件。但真正让人一玩再玩、直到通关的,是这座庄园本身。

这是一个20世纪初英式优雅风格的理想化再现,介于《万能管家吉夫斯》(Jeeves)的上流幽默与《弗洛拉·波斯特的世界》(Flora Poste)的乡村田园之间。整个空间的色彩搭配与那种“宁静中隐含期待”的氛围,就像是Clarice Cliff 的 Bizarre Ware 陶瓷作品所营造出的艺术世界一样——复古、迷人、精致又带点超现实的味道。


卡诺瓦斯克庄园(The Carnovasch Estate),《幻觉杀机》(Phantasmagoria



小说家 Adrienne Delaney 为了寻找灵感,搬进了这栋坐落在新英格兰偏远地区的老庄园。一开始她很喜欢这里:巨大的壁炉、像迷宫一样的走廊、还有一座真正的哥特式小教堂(gothic chapel),一切都充满了复古气息。

但她不太喜欢这里还住着一个杀妻恶魔——专门砍头、刺杀,或者直接把人压成肉饼的那种。

这座恐怖宅邸深受电影《闪灵(The Shining)》和爱伦·坡(Edgar Allen Poe)作品的影响,是冒险游戏设计师 Roberta Williams 精心打造的一座血腥横飞、令人毛骨悚然的终极鬼屋

强烈推荐胆大者亲自体验。

2025年5月26日星期一

“我们被要求认可的交易”——作为技术贿赂的人工智能

 有什么变了,至少在公众讨论人工智能的方式上。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人工智能的主流反应是一种兴奋的赞赏态度,但最近几个月,这种态度开始发生转变。当然,一直以来都有一些人公开批评人工智能,人工智能的讨论也早已带有焦虑的底色——但近来,对人工智能保持怀疑,甚至是明确的敌意,似乎越来越被人接受。简单来说,不久前,如果你敢批评 Chat-GPT 或 AI 生成图像,你很可能会被扣上“技术落后分子”的帽子;但如今,如果你批评 Chat-GPT 或 AI 生成图像,别人反而会同情地点头。

这种转变很难用某个具体事件来解释。可能是最初围绕某些面向大众的人工智能产品的炒作已经退潮,因此人们开始以更冷静的视角来看待它们。也可能是,正如前一点所说,人们对现实中真正存在的人工智能产品感到失望,于是对那些吹捧下一代人工智能产品的人越来越不信任。也可能是,一些研究(比如微软最近的一项研究,指出人工智能会让人类的认知“退化并变得毫无准备”)或关于人工智能对环境影响的诸多报道,开始真正发挥作用。还有可能是,人们对社交媒体平台上铺天盖地、质量低劣的人工智能生成图片(不论是静态的还是动态的)感到厌倦。

虽然以上几种解释都合情合理,但似乎更有说服力的解释是:围绕人工智能公司的政治氛围(也就是围绕人工智能的政治氛围)发生了变化。尽管技术领域的活动家和学者早就指出“技术是政治的”,但对许多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看到人工智能高管和代表人物兴奋地站队特朗普政府更能让这个观点显得清晰明了了。虽然从人工智能诞生之初开始,就有批判者认为它是威权主义的帮凶——但每当埃隆·马斯克宣布 DOGE 正在清除一个政府机构并以 AI 取而代之时,这种观点就显得格外真实。这里与“科技反弹”第一次兴起时的情形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相似之处——那是在特朗普第一次当选期间,许多人开始反对像 Facebook 和 Google 这样的公司,因为它们被认为在特朗普当选中起了作用——而如今,这一轮新的“科技反弹”矛头不再指向社交媒体公司和平台,而是指向人工智能公司和人工智能本身。

需要明确的是,不管人们对人工智能感到厌恶的具体原因是什么,这种转变都是值得欢迎的。不过,人们背后这种新生怀疑态度的真正动机,也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这种反对情绪能否真正严肃和持久。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值得注意的转变正在发生。这可以从人们如何回应日益增长的反人工智能情绪中看出——而这种回应既出现在日常对话中,也出现在网络空间的讨论中。

它通常是这样展开的:一个人表达了“人工智能很糟糕”之类的观点(通常是针对某条新闻标题或某张 AI 生成的图像)。接着,另一个人反驳说,生成式人工智能可能很糟,或者这一个具体的例子很糟,或者这家公司很糟,但人工智能也被用于重要的医学研究,所以不能一概而论地说“人工智能很糟”。于是对话变成你来我往,前者要么澄清自己说的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很糟”,要么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是前者,人工智能的支持者就成功地削弱了“人工智能很糟”这个批评;如果是后者,人工智能的支持者则会继续反击,说 AI 有着美好的潜力(即使他们也承认生成式 AI 很糟),从而让“人工智能很糟”的那个人看起来顽固到连 AI 的正面潜力都看不见。

这种讨论看上去像是一场真正的辩论或严肃的讨论,但实际上完全不是。拿“但 AI 在医学研究中有应用”这件事来回应,几乎从来不是为了认真探讨是否应该在某些领域允许使用 AI 而在其他领域禁止使用它,它更多的是一种巧妙的方式,目的在于压制批评。它打着“我们在探讨 AI 的优点”的幌子,实际上是为了堵死真正辩论的可能性。因为“但 AI 在医学研究中有应用”最终往往会简化为一种说法:“为了让 AI 在那个领域取得成功,我们必须继续建设其他所有这些 AI 系统,因为那些创新最终会反哺医学研究中的 AI”(等等诸如此类的说法)。

这里的重点并不是要直接反驳“人工智能用于医学研究”的论点,或是其他试图通过区分“人工智能的正面潜力”与“看这段 AI 做的雕像跳舞视频”来为人工智能辩护的手法。重点在于,当围绕人工智能的舆论开始转变、当人工智能的支持者开始转入守势时,我们必须明白那些“但人工智能的正面潜力怎么办!?!?”的说法到底在发挥什么作用。

我们应该把这些说法看作是思想家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曾称之为“宏伟的贿赂”的最新变体。

宏伟的贿赂

为什么这么多人似乎如此不愿意承认大型技术系统本身所蕴含的危险?

这是一个长期以来困扰着社会批评者、活动家和学者的问题,也是他们至今仍在思考的问题。这个问题常常伴随着一种几乎“抱头痛苦”的无奈情绪:为什么这么多人就是看不到事情的真相?这种问题通常还隐含着一种感觉,即许多人根本没有真正理解正在发生什么。这也是一个贯穿二十世纪思想家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整个丰厚著作的问题——他常用“巨技术”(megatechnics)或“巨型机器”(the megamachine)作为简称,指代那些在二十世纪不断壮大、逐渐掌控人类社会的大型技术系统。在思考这个问题时,芒福德并不认为大多数人是无可救药的傻瓜,或是需要被唤醒的愚民;相反,他认为人们之所以会接受这些,是因为他们“被收买了”。

换句话说,用芒福德自己的话说:他们被贿赂了。

芒福德在其代表作《机器神话》第二卷《权力五角大楼》(The Pentagon of Power)中是这样解释这个概念的:

“如果不太仔细地审视这份巨技术的贿赂,它看起来像是一笔慷慨的交易。只要消费者愿意接受巨技术所提供的东西,并且这些接受的数量有利于整个权力系统的持续扩张,那么他将获得富裕社会的一切附加福利、特权、诱惑和享乐。只要他不再要求任何那些无法由巨技术组织或制造的商品或服务,他无疑将享受到比任何以往社会都更高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至少是某种特定类型的物质文化。”(第330/331页)

在上述引用中,关键词是“提供”(offers)这个词。虽然芒福德明确主张“巨技术”本质上是威权主义的,但他同样清楚地指出,这种威权主义在可能的情况下,并不依赖赤裸裸的暴力来获得同意(或顺从),而是试图通过其他手段来达成目的。因此,“巨技术”用来不断推进“整个权力系统扩张”的关键手段,并不是压迫人们,而是向人们提供看似“慷慨的交易”。换句话说:不是威胁你“靴子踩在人脸上”,也不是以“你可以成为穿靴子的那个人”为诱饵的法西斯许诺,而是承诺你能定期获得一连串闪闪发亮的新玩意儿。“巨技术”或“整个权力系统”并不声称要让每个人获得真正平等的份额,但它至少愿意许诺:你能分到一杯羹。

有些学者批评芒福德,认为他的话语中隐含着技术决定论的倾向——也就是简单地认为机器推动历史,或技术已成一种自主力量——但芒福德提出“技术贿赂”的概念,实际上并非源于他相信技术决定论,而是因为他意识到:“技术决定论”本身就是巨技术话语中最具说服力的工具之一。技术决定论的核心观念之一,是某些技术以及所谓的“技术进步”是不可避免的;而芒福德所批判的,是社会普遍接受这种“不可避免性”的态度。正因为人们倾向于接受这种“不可避免”的想法,贿赂才得以奏效:它利用这种心理,通过许诺分享“富裕社会的快乐”来换取人们的顺从。因此,技术权力系统的进一步增长,就不再只是“看起来不可避免”,而是“看起来令人向往”。(第331页)而这里“令人向往”这个词,尤为关键。

毕竟,一个无法激起欲望的“贿赂”,是不太可能奏效的。回到我们一开始的问题,所谓“贿赂”,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它之所以存在,是为了让某人对某些问题视而不见、做出不利于自身利益的决定,或默许某项更大的计划。虽然芒福德是“巨技术权力系统”的不懈批判者,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浪漫化的“技术恐惧症”,而是出于他带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的权力批判。巨技术的扩张过程中确实会向普通人分发一些“副产品”——也就是扩张过程中所产生的边角料——但它从不真正分享“权力”本身;权力始终被集中在巨技术手中,集中在芒福德所说的“巨技术的祭司”那一小撮人手中。

在阐述“贿赂”时,芒福德指出,把注意力放在某一件件具体的小玩意上、讨论其利弊,其实是条死胡同——这种评估最终会回到“为权力系统辩护”的逻辑上。他甚至强调说:“理性之人所质疑的,并非这些机械或电子产品本身”(第334页),但沉溺于某种具体“产品”的讨论,只会让人偏离真正的问题,即:“一个不断忽视人类需求、也在需求未被满足时缺乏任何敏感修正机制的系统,是如何持续不断地制造这些产品的。”

这一“贿赂”概念最完整的发展出现在芒福德1970年的著作中。尽管这本书已有五十余年历史,但“计算机”在芒福德的理论中(以及他整体批评中)始终占据特殊位置。诚然,1970年的计算机与2025年的计算机外形迥异,但芒福德显然早已预见到计算机的权力和影响只会不断扩大(并且通过他与约瑟夫·魏岑鲍姆的友谊,芒福德也显然了解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在评论这场贿赂时,芒福德指出,许多人并不认为它是一种“可怕的牺牲”,而是“极具吸引力的满足”,他补充说,这些人“期盼着自己能像现在背着收音机边走路边听广播那样,未来也能时时刻刻连上‘大脑’。”(第331页)这里的“大脑”,正是对“计算机”的代称(芒福德经常这样称呼计算机,而在当时,人们也普遍将计算机称作“大脑”)。当然,这里对未来的更重要预示,不仅在于芒福德提到“计算机”,还在于他对未来“人类将被持续连接”的深刻预感;他提到“便携式晶体管收音机”,其实已经预示了计算设备未来将变得“便携”

对芒福德来说,问题并不在于批评贿赂中分发的那些产品是低端的消费垃圾,而在于指出:这些东西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们确实蕴含了技术权力的一小部分。但这种微不足道的“权力份额”,远远无法与整个技术系统正在不断聚拢的庞大力量相提并论。虽然这种安排表面上看起来是“慷慨的交易”(第330页),但芒福德明确指出了其深远的后果:

“一旦某个国家的大多数人选择了巨技术,或哪怕只是被动地接受这个系统而不再追问,那么将不再有其他选择。”(第332页)

而这,也正好引出了我们今天关于人工智能的讨论。 

“但人工智能不是还能用于……”

我们并不难找到那些对人工智能极力辩护、拒绝一切批评的人。然而,在当前围绕人工智能的讨论中,似乎一点点批评开始变得可以接受了——只要这些批评没有真正触及对人工智能的根本敌意。这种变化,与最初“科技反弹”(techlash)时期的转变很相似:那时人们开始可以公开批评社交媒体的某些方面(比如“Facebook 很糟糕”),只要你别把矛头指向计算技术本身。因此,如前所述,现在你可以很轻松地说你不喜欢生成式人工智能、不信任 Sam Altman,甚至觉得 ChatGPT 正在对整整一代学生造成不良影响……只要你不说出“人工智能是不可挽救的”这种话。因为一旦你表达了后者的立场,就会有人站出来,用一种无奈的语气告诉你:他们理解你不喜欢生成式人工智能,但你怎么能反对所有人工智能呢?毕竟人工智能在医学领域还有那么大的前景。

而在那一刻,你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你正在被贿赂。而那个人,很可能已经收下了这份贿赂。

正如芒福德所指出的,这确实看起来像是一份“慷慨的交易”。毕竟,这正是它的全部意图所在!这种许诺看起来确实非常诱人——因为它宣称能改善你和他人的生活。而任何曾经经历过健康困境的人,或是有亲人遭遇过健康困境的人,都能理解某种医疗突破所承载的希望与诱惑。但这些许诺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真正缓解你的痛苦,而是为了让你在现在保持顺从:只要你接受当前的发展方向,那未来某个未定的时刻,这些好处就会“流向你”。

这类说法很少是以“人工智能应该只用于某些特定领域(如医疗)”的理性讨论形式出现的,更多时候,它是通过强调人工智能在一个微小特定领域的“益处”,来掩盖人工智能在其他方向上所正在造成的种种问题。换句话说,当有人说“是的,生成式 AI 可能有问题,但人工智能还能用于某个好事”,他们其实是在试图用一些假设性的未来承诺来收买你对现实危害的合理担忧。

人工智能贿赂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它是一个“老贿赂”的最新变体:计算机贿赂。芒福德曾写过,那些人“盼望着自己能不断地连接到‘大脑’”,而到了2025年,不可否认,我们中的许多人确实已经处于这种‘不断连接’的状态。而且,说实话,我们自己也清楚,如今若想参与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几乎很难做到不“被连接”。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毫无受益?当然不是!我们确实从计算设备中获得了丰富的娱乐、资讯、效率工具和沟通手段。但正如芒福德所强调的,那些好处其实是以更大的代价换来的:我们被时刻监控、被系统性地追踪;权力和财富日益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技术系统不断排除一切替代方案,成为军事扩张的重要工具;信息的海洋变成了谎言和垃圾的泛滥;这个系统再也不问“人类真正需要什么”,只在乎它自己是否还能继续扩张。到今天这个阶段,没人需要假装我们没有从技术中获得一些好处,但我们也不该再天真地以为,我们就是这些好处的真正受益者

因此,关键问题不再是“人工智能会不会推动医疗进步”,而是:**谁会真正享受到这些进步的成果?又是哪些人和机构会因此变得更强大?**而当人们大谈“人工智能将改善医疗”时,我们也应借此机会反问:**如果我们真的这么重视医疗进步,为什么把所有资源都投入那些遥不可及的高科技方案,而不是现在就改善医疗可及性?**今天许多医疗问题,并非因为缺乏人工智能突破,而是因为现有的资源分配体系本身就不公平。如果我们真在意医疗,为什么不把砸给人工智能的数十亿美元投入医疗服务?为什么不用这些钱,补上那些像 NIH(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正在被砍掉的关键预算?当然,一提这些,很多人就会说政治太复杂,而这正是“贿赂”带来的另一个诱惑:它承诺可以让我们摆脱政治。也因此,它也承诺让我们摆脱责任。

贿赂不要求你努力、不要求你抗争、不要求你组织、不要求你思考——它只要求你同意。 因此,尽管最显眼的贿赂是那些实实在在的设备与平台,但在更微妙的层面上,贿赂提供的是一种承诺:只要你接受它,这些技术就会替你解决一切问题。(第331页)这可能比任何设备更具吸引力:你不必再思考某个问题该怎么解决,你只需要耐心等待,并相信它必将被解决——到那时,你也会享受到“涓滴而下”的好处。在这个科学和医疗研究正遭遇政治性削减的时刻,我们更该意识到,“AI 有助于医学研究”这类说法,是一种用来让人忽视现实政治、转向安逸幻想的方式:仿佛不管现在的研究多么受限,未来的 AI 都会帮我们补上。

然而,尽管这一切听起来令人沮丧,恰恰是因为这种贿赂在当前被如此卖力地推进,才让我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如果这个技术系统真的确信自己的“不可避免性”,它根本不需要靠贿赂来说服我们。如今,当人们对 AI 提出批评时,AI 的支持者回应的往往是“那 AI 还可以做[某件好事]呀”——这正说明他们开始被迫处于防守位置。他们越来越发现,自己无法为现实中的 AI 进行有效辩护,于是只能退回那一套“先贬低现在,再许诺未来”的老套路。芒福德指出,在面对贿赂时,最大的“罪”,就是“没有按照指令行事”(第331页)以及“自制与选择”(第332页)——而这些,恰恰是 AI 的鼓吹者最无法忍受的反应。因为一旦你拒绝被贿赂吸引,你不仅拒绝了这份贿赂本身,你还犯下了他们最无法原谅的“罪行”——质疑贿赂的价值。贿赂依赖于被视为“慷慨的交易”,而当人们被迫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被廉价收买时(哪怕只是潜意识),他们的愤怒就会爆发。

我们对人工智能的公共讨论,正在发生转变。如今,说“人工智能很糟”更容易获得认同,而不是翻白眼的回应。如今,对人工智能的批评不再会被迅速扣上“反技术”的帽子,而更常被焦虑地回应为:“那人工智能还可以做[某件好事]呀!”但当你面对这样的反驳时,请清醒地看清这类说法的本质:它们是一次次想要否定现实危害、转移注意力的防御性手势,是拿未来的空头承诺来压制你对现实的清醒批判。

当有人问你:“那人工智能还能用于[某件好事]呢?”
重要的不是告诉他们你不信这些话,
而是告诉他们:你不愿被这些话收买。

原文:“The bargain we are being asked to ratify” – AI as technological bribery

主权的胡言乱语:詹姆斯·戴尔·戴维森和威廉·里斯-莫格勋爵合著的《主权个人》书评

 我很少写书评,更从未评论过出版于二十多年前的书。然而,在马克斯·查夫金最近那本引人入胜的彼得·蒂尔传记的启发下,我注意到了一本鲜有人读、尤其在主流知识圈中几乎没有关注,但却在科技界极具影响力的书。科技界的知识标准常常相当有限,因此对于这样一本几乎未被真正审视、却已产生广泛影响的作品,做些基本分析是值得的。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这本书的观点极具倾向性,我将在下文中详细说明。

《主权个人》以类似托马斯·弗里德曼式的“互联网让世界变平”观点为出发点,并融合了1990年代流行的一些技术预测。在此基础上,它又叠加了一套客观主义的世界观(即安·兰德的哲学思想)。从这些出发,它推导出一系列“预测”:现有的社会协调、合作与控制形式(如民族国家、公司、工会等)将大幅崩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端的无政府资本主义。在这种体系中,“游戏规则”的执行将由各种私人实体负责,从机器人到黑手党不等。这幅图景颇似尼尔·斯蒂芬森的小说《雪崩》。

这本书在技术圈中拥有众多拥趸,尤其是在风险投资界(以彼得·蒂尔为首,也包括巴拉吉·斯里尼瓦桑,以及在较小程度上马克·安德森和埃里克·托伦伯格)。他们称赞这本书具有前瞻性,尤其是它对以下趋势的预见:富裕国家优质工作的减少、数字货币的崛起,以及来自反动民族主义者的反弹。这本书被定位为预测性作品,而非规范性作品;作者声称他们描绘的世界是技术上不可避免的,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它的到来。但需要一开始就指出,这种定位是含糊其辞的。即便是新版序言中的蒂尔,也似乎承认这本书更像是一份宣言而非真正的预言,而将宣言伪装成预言,是修辞历史中最古老、最臭名昭著的伎俩之一(例如《资本论》和《我的奋斗》等作品便是如此)。

尽管如此,这本书的论证方式使得任何试图从规范性或分析性角度反驳其愿景的观点,对那些倾向于欣赏它的读者来说,几乎都难以奏效。我会在结尾部分再回到这一点,因为这些问题不应被轻易让步。但为了尽量展现公允,我将首先把注意力集中在三点上——这是该书的拥护者最常用来支持它的核心依据:新颖性、真实性和真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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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颖性

该书的支持者认为,它在当时具有远见卓识,而这至少应意味着它的观点在当时尚未被广泛传播。就我个人的经历和一些很容易查到的文献证据而言,我觉得这种说法非常奇怪:

书中几乎所有的技术愿景,早在此前就已出现在研究论文中,例如1979年J.C.R. 利克莱德(JCR Licklider)撰写的《计算机与政府》。利克莱德被认为是互联网的奠基人之一。

事实上,早在本书出版之前,这些由来已久的技术预测就已经被发展为各种流行文化作品。其中最著名的,书中也明确引用了(第30页和第179页),是尼尔·斯蒂芬森1992年的小说《雪崩》;书中几乎所有未在《雪崩》中直接讨论的技术理念,也都能在斯蒂芬森的其他作品中找到(虽然也得承认,有些内容主要集中在与《主权个人》同年出版的《密码宝典》中)。

在这种背景下,这本书最具“创新性”的地方,反而在于它对这些技术预测所施加的意识形态解读。但即便如此,这种意识形态在当时也相当普遍。我个人就是硅谷客观主义(即安·兰德追随者)社区的“正式缴费”成员,我非常清楚,这本书中的政治、社会、方法论和历史观(包括我下文会指出的很多具体事实错误)在出版之前已经在这个圈子里流传多年。对我来说,这本书的社会科学部分读起来更像是那个圈子的常识,而并非什么新鲜内容。我知道这一点很难证实,但如果你对此有所怀疑,可以去问问该社区的其他人(比如 Frederick Clifford Gibson 或 Yaron Brook)。

总之,至少在宏观层面上,比如预测全球数字货币或用于远程办公的沉浸式虚拟环境,这本书里并没有什么出人意料或真正具有远见的内容;它只是重复了当时分析界和虚构作品中早已确立的预测。而至于它所附加的那种极端个人主义解读,则正是当时硅谷客观主义圈子正在大力鼓吹、而且早就开始鼓吹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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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性

当然,比起“早就有人讲过”这一点来说,更糟糕的情况还是有的。也许这本书只不过是对当时技术未来趋势的主流看法进行了简洁有力、带有政治火药味的总结,并因精准选择了最具说服力的预测而值得称赞。

不过,这本书最为人称道的一些预测,其实都相当模糊,难以直接验证。其中一个虽然表面上看似准确,就是对数字货币的讨论。但即使是在这一被广泛验证的预测上,书中的说法也大多不准确;而在其他宏观预测上,它几乎没有任何立足之地。

a. 数字黄金的崛起

本书被引用最多的预测,可能就是所谓“数字黄金”的兴起(第215–219页)。很多人认为这预测了加密货币的出现。的确,表面上似乎有点道理……如今确实有了数字货币,书中也有几页大致讨论了这一话题(正如我前文所说,当时也有很多其他人谈论这点)。但只要稍加深入,马上就会发现,这本书的预测与实际发展相去甚远。

首先,必须理解数字货币如今的发展情况,而它在很多方面与炒作严重脱节。数字货币至今(或许将来也不会?)还不是一种重要的商业交易媒介。根据 Blockchain.com 的数据,目前所有区块链上的每日交易总额大致在十亿美元数量级,浮动区间大约是10亿到150亿美元。而相比之下,Cespa 等人(2021)估算,仅美元的每日外汇交易额就达到了万亿美元量级。当然,第一个数据没有包括链下交易,而第二个数据更明显地没有包括国内的交易。但可以明确的是,数字货币在全球商业交易中所占比例,充其量不过是百分之一的零头。

此外,虽然加密货币的支持者常常贬称非数字货币为“法币”,但我们也应认识到,如果把货币想象成一个从“贵金属”(某些人,尤其是深受本书影响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认为其在工业和装饰上有内在价值)延伸到“纯粹依赖社会共识、没有任何内在使用价值的媒介”这一光谱,那么如今基于区块链的数字货币比法币还要更远离“实际价值”。它们不与任何具有实际价值的资产挂钩,仅依靠人为制造的稀缺性存续。像比特币这样的货币,其结构相当僵化,无法因应现实状况进行人类干预。从事实角度讲,账本上的一串记录,本身毫无内在价值,唯一赋予它意义的,是集体共识。这不是一个价值判断,而是基本事实。

其次,我们必须将现实与书中的预测进行对比。书中并未预测“人们会热衷于基于共识机制开发数字货币”,而是主张几乎所有的交易都将发生在通过极端加密技术保障、与实体资产挂钩的私人账本上:也就是说,它预测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数字黄金”,而不是比喻意义上的。他们写道:“几乎可以确定,每一笔交易中至少有一方使用的货币,对另一方来说不是法定货币”(加重号为引用者所加);又说:“与金本位时期政府发行的纸币不同,那些纸币可以随意复制,而新的数字金本位……几乎不可能被伪造。”作者还花了很大篇幅,详细描述如何通过数字化手段对金条进行编号、链接和追踪,以确保其与金本位制度的完全一致性。

但现实与这种预测几乎毫无相似之处。虽然要获得精确统计数据有难度,但目前来看,绝大多数交易中,交易双方仍然共同认可使用的货币为法定货币,更别说“每一笔交易都不是如此”了。如上文所述,我们的方向是在快速远离那些与实物资产挂钩的体系,而非朝它们靠近。而作者设想中加密技术的用途(即使货币与实物资产绑定得更加牢固),与今天 Web3 中的实际用途(即尽可能将稀缺性从实体资产中剥离)几乎完全相反。只有最肤浅的阅读——只关注“加密”“数字货币”等关键词——才可能将这两种情境混为一谈。

b. 国家碎片化

本书的一个核心预测是国家的碎片化与衰落。在名为“国家的死亡观察”(第240–241页)的子章节之后,紧接着是“国家之后”这一部分,几乎可以说是全书论点的核心。这一部分预言,多个富裕国家即将解体(包括比利时、加拿大和意大利)。例如书中写道:“加拿大通过公投实现分裂似乎只是时间问题……当加拿大分裂时,这将导致美国西北太平洋地区的分离主义活动显著增加。”无论是就这些特定国家的具体预测而言,还是从整体趋势来看,这些预测几乎完全脱离现实。

比利时和加拿大的分离主义确实在数十年间都是持续存在的议题,但从实际结果看,几乎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反而在很多关键时刻遭遇失败。至于作者所预测将带领意大利北部脱离国家的“北方联盟”,反而成为了一个全国性的政党,并放弃了对北部的重点诉求。从更广泛层面看,分离主义在富裕国家几乎完全失败。除了英国脱欧这一特殊案例(值得一提的是,该书作者之一的儿子是脱欧的重要推动者,后文还会提到),过去一百年中富裕世界的大部分分裂行为其实都发生在本书出版之前。

实际上,与书中的预测正好相反的是:所谓民族国家最强盛时期(即作者所批评的“集中化国家最有利时期”),才是世界上分裂运动最频繁成功的阶段;而在作者宣称“信息时代将促使国家衰落”的时期,分离主义却几乎寸步难行。苏联解体、以及20世纪多个帝国的瓦解,确实为许多国家带来了独立;但如今成功的分离主义几乎只存在于那些并不被视为“信息时代前沿”的社会(如南苏丹、南奥塞梯),或者本质上是大国博弈的代理冲突地区(如乌克兰)——而这些正是本书所认为会走向“无关紧要”的国家势力。

简而言之,很难想象还有哪组预测能像这组那样,在质和量两个层面上,被现实反复明确地证伪。


c. 集体价值分配的终结

本书的另一个主要结论,是政府和公司等集体实体将不再具备“再分配”能力——尽管作者使用的是带有贬义色彩的“再分配”(redistribution)一词,我更倾向称之为“集体价值分配”。因为我并不接受作者的叙述框架,所以判断其主张的真实性有些困难,但我猜想他们可能认可的一种观察角度,是看税收与转移支付在减少富裕国家内部不平等方面的效果是否正在减弱。

根据 Our World in Data 的数据,自2005年以来,全球24个富裕国家的相关统计并未表现出明显的趋势变化:整体看这些国家的税收和转移支付在减少不平等方面的作用基本保持稳定,个别国家(如爱尔兰)有所增强,另一些国家(如日本和美国)则出现了较温和的下降。但总体而言,“再分配能力崩溃”的说法没有任何事实基础。

当然,考虑到作者在表述上的模糊和含糊,人们可能愿意对其观点保留一丝善意的怀疑。也许这些预测很快就会成真,尽管目前没有任何迹象;或者,他们可能会声称某些与预测相似的情况已经出现。因此,接下来我们有必要更加具体地指出书中那些可以被验证、也可以被证伪的内容。

a. 秘鲁作为先兆

既然这本书主要着眼于未来,我们有必要回到前文提到的一些被误述的数据,看看这些数据原本是用来支撑哪些预测的。秘鲁是一个很好的起点。作者在第148页写道:“未来的历史学家可能会记录……第一场后现代政变……1993年秘鲁议会被上锁的事件非常不同寻常……我们认为这是去合法化某种治理形式的第一步……其他立法机关可能也会遭遇类似命运。”然而,至少从秘鲁政变之后的25年历史来看,这一预测并未实现。虽然在那之后的确还有立法机构被关闭的情况,但政变几乎已经从拉丁美洲消失。现存的少数几起政变(往往比藤森当年的政变更注重形式程序)也并非作者所预言的“超资本主义未来”驱动,反而更多是他们所鄙视的左翼民族主义在推动。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1960和70年代,拉美地区曾发生过十几场政变,而秘鲁政变之后,可以说再无一起成功的政变。最接近藤森风格的案例,可能就是最近纳伊布·布克尔(Nayib Bukele)的行为。他自称是“比特币兄弟”,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确实直接受到本书观点的启发。


b. 克林顿夫妇是毒枭?

作者在第368至372页花了相当篇幅论证,比尔·克林顿治下的美国已成为一个“毒品共和国”,其中克林顿本人以及中情局都在政府高层运作毒品走私网络。他们称克林顿为“黑帮的总统”。目前尚不清楚这是否应被视为对当时事实的陈述(因为当时证据并不充分),还是对未来的预测(因为作者反复声称这些结论很快将被广泛接受)。无论如何,现实是:这种说法连在主流边缘都没站稳脚跟。

希拉里·克林顿后来多次参选并成功当选,甚至赢得了总统选举的普选票。虽然她也受到过诸多攻击,但即便是在面对像特朗普这样不留情面的对手时,攻击焦点也大多集中在她处理班加西危机或私人邮件等相对小的问题上。如果这本书中投入整整1%篇幅的指控有哪怕一点点可信度,那她近二十年的政治生涯的走向应该完全不同。


c. 政府财政能力的崩溃

作者在第212至214页预测,国家征税能力即将崩溃:“信息时代的新技术将几乎无成本地保护网络资产。”他们预测,唯一还会继续存在的税种是人头税(按人数征税)和消费税。这种说法几乎完全错误。

在富裕国家,包括美国,政府财政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例几乎没有变化。也并没有出现人头税的趋势,甚至消费税的扩张也相当有限;相反,最近全球刚刚达成了一项新的协议,为公司税率设定了下限。作者关于法币倾向于恶性通货膨胀,以及政府对货币控制力即将崩溃的观点同样站不住脚,不过这些内容值得更系统地分析,而不是简单驳斥,我将在后文进一步展开。

然而,即使完全不去考虑本书的预测,仅就其所展现的智识与新闻写作标准而言,也足以令人警觉。书中许多“事实”在出版当时就已被证实为虚假:


a. 秘鲁政变的“成功”

在庆祝1994年阿尔韦托·藤森(Alberto Fujimori)发动的“自我政变”时,作者宣称政变发生后的1994年“秘鲁的实际经济增长达到12.9%,是全球最高”(第151页)。这一说法在字面和实质上都不属实。秘鲁当年确实实现了强劲增长(后续统计数据已略微将12.9%下调),但在全球范围内仅排名第九,排在包括立陶宛、中非共和国等多个国家之后。更广义来看,1990年代秘鲁的经济增长虽然不错,但无论从全球角度还是该国历史角度看,都算不上“异常快速”。


b. 美国公众的“文盲”水平

作者声称(第345页):“美国教育部一项大规模调查显示,超过九千万名十五岁以上的美国人极度无能……无法写信……也无法加减运算。”尽管他们未给出任何出处,我们可以推测他们想引用的是美国国家成人读写能力评估(NAAL)调查。但该调查从未得出如此结论。

2003年调查(与1992年即作者可能参考的前一轮调查结果差别不大)显示,仅有约1100万成人被认为在英文方面“非识字”;此外,只有12%至25%的成人被评为低于基本技能水平(具体比例视年份与评估项目而定),而且这些“低水平”远远好于作者所描述的“连信都不会写、账也不会算”。按书出版时1999年美国成年人口估算,这一比例对应大约2000万至6000万人,远非“九千万”。


c. 富裕国家的“极端债务”

在主张富裕国家即将崩溃的论证中,作者引用了比利时、加拿大和意大利的债务数据(第240页)。但这些数据本身就是错误的。例如,加拿大的公共债务从未像作者所说的那样超过其GDP。


显然,还有许多类似的错误预测和趋势未能在此一一详述。可以承认,确实存在某些与书中预测一致的“全球化”发展,但这些变化大多发生在本书出版前的1990年代。

总体而言,这本书可谓严重不准确:对当时已知事实的描述错误百出,对具体事件的预测几乎全然落空,对宏观趋势的判断则完全失色。尽管我的评论不可避免地具有选择性,但并非有意挑拣有利案例来贬低本书。我欢迎本书支持者指出任何真正出人意料、后来被现实验证的结论。

真诚性

世上有许多书,即便受到名人推崇,也充斥着类似的荒谬内容。只要这些书能够在公共舆论场中被公开讨论,这类严重的不实之处最终都会被揭穿。然而,《主权个人》最阴险的一点在于,它不仅传播错误,还鼓励了大量权谋式的欺骗与误导。

在我读过的书中,几乎没有哪一本像它这样,彻底颂扬那类“全球寡头精英”(所谓的“主权个人”)——他们自认不对任何国家或社区承担责任,正是左翼和尤其是右翼民粹主义者最痛恨的对象。你很难想象比书中虚构出来的英雄形象更适合成为唐纳德·特朗普或鲍里斯·约翰逊痛斥对象的存在。这本书预言国家的彻底瓦解,并把一切旨在恢复国家荣耀、保障体面就业等的努力,视为一个必然衰亡秩序的垂死挣扎。

然而,这些所谓的“主权个人”并未公开宣扬这种愿景,也没有像安·兰德的追随者那样坦然接受由此带来的指责。相反,他们与本书所鄙视的运动和企业建立了最紧密的政治同盟与商业关系。比如彼得·蒂尔(Peter Thiel)——他称这本书是对自己思想影响最大的一本书,并为现版本撰写序言——他所积累的财富主要来自投资 Facebook(一个高度中心化、基于身份的社交网络,与书中理念背道而驰)和 Palantir(一家为国家服务的监控技术公司)。最近,他与特朗普关系密切,并资助自己的商业合伙人布莱克·马斯特斯(Blake Masters)和作家J.D.万斯(J.D. Vance)等候选人参选,这些人都以“民族优先”、恢复优质就业与经济安全为主要口号。

更讽刺的是,本书作者之一的儿子——雅各布·里斯-莫格(Jacob Rees-Mogg)——正是英国脱欧的关键推动者之一,也是下议院中脱欧极端派“欧洲研究小组”(European Research Group)的领导者,推动了右翼民粹主义在英国的崛起。

在读完这本书后,你很难不对这些行动的动机抱持极度怀疑。想象希特勒与苏联和解,也远比相信一个《主权个人》的信徒真的支持上述事业或企业更容易。最显而易见的解释几乎难以否认:这些追随者是在有意识地制造社会混乱与反动浪潮,从而加速那些帮助他们崛起的社会结构的崩溃,以便他们摆脱现存秩序所带来的约束。这种策略正是蒂尔所资助的思想家柯蒂斯·雅文(Curtis Yarvin,又名 Menscius Moldbug)等人公开鼓吹的。

是混乱,还是危险?

或许有人会说:“那又怎样?”这本书可能是错误的、混乱的,也许误导了一些人,但归根结底,它只是一部预测性质的书。若这些预测是错的,最终也不过是它的追随者要为此买单。

然而,我们必须明白:真正危险的思想之所以能够广泛传播,其中最常见的形式,就是伪装成“预言”,而非公开的规范主张。《资本论》宣称共产主义是历史的必然结果;希特勒自称为“先知”,并将他对犹太人和其他群体的威胁包装成“预测”。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没那么极端的例子,比如“人口崩溃论”、“人工智能奇点”、或各种宗教世界末日论。

“历史不可避免”的修辞具有一种近乎独特的力量,它能在被其说服的人心中抹除所有道德考量——毕竟,他们不过是在顺应历史的必然进程。事实上,本书当前版本最有价值的一点,可能就是彼得·蒂尔在序言中亲口承认:这本书远非它自我标榜的“冷静预测未来”的作品,而是带有极强政治意图的宣言。序言倒数第二段这样写道:“如果说 AI 是共产主义,那么加密货币就是自由意志主义。”

我们也绝不能对这本书试图构建的世界抱有任何幻想。作者们其实也基本承认,这不是一个大多数人会希望看到的世界。但对于那些没读过这本书,或没有认真思考其后果的人来说,我们有必要明确指出它设想的世界究竟有多极端:

  • 作者设想几乎所有规模较大的社会组织将被彻底解体,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将由“无政府资本主义”机制所主导。他们设想的治理方式,是由各种私营“保护组织”(包括黑帮和黑社会)取代政府。

  • 他们描绘了一个由一亿“主权个人”构成的世界,这些人几乎不受任何外部控制。虽然书中对这一点并未展开细说,但他们援引的诸多虚构作品已足以说明:他们设想的是一种连国际法都无法维系的秩序全面崩溃的局面——毕竟,面对数以百万计的“主权个体”,国际法几乎不可能被执行……可以想象这样一个世界:每个人不仅能获得核武器,还可能掌握未来出现的各种生化武器。电影《007:无暇赴死》中描绘的“失控空间”,便是这种未来世界的一个生动写照。

  • 在这样的设想中,“公民身份”“政治参与”“集体决策”等概念将被彻底取代,成为一种纯粹商业化的“客户–企业”关系。

这些结论本身已经如此令人反感,以至于似乎都不值得再深入分析其中的荒谬之处。但为了完整起见,我还是简要指出几项我认为最令人厌恶的观点:


  • **它完全误解了国家的本质以及公共物品和社区资源的作用。**它把国家仅仅看作“提供保护”的工具,而忽视了国家提供那些对社会日益重要、但市场机制无法支撑的公共服务的功能。尤其讽刺的是,它大肆歌颂互联网的潜力,而互联网本身就是直接源于公共投资的成果——详见米切尔·沃尔德罗普的《梦想机器》(The Dream Machine)。

  • **它持有一种荒谬的暴力观:**任何集体行动(例如罢工)都被视为暴力,而任何私人行为(无论是如何非法获得财产)只要涉及排除他人接近,就被视为“正当防卫”。按此逻辑,奴隶制乃至更糟的制度都可以被轻易辩护。

  • **它完全忽略了现代经济价值理论,**仍停留在边际革命之前的观念,认为价值可以线性拆解为个体贡献。这种理解早已被现代经济学所淘汰。

  • 它公然颂扬军事政变和真正意义上的“猎巫行动”(第316–317页)。

  • 它把民主制度称作“共产主义的孪生兄弟”(第134页),这在逻辑和历史上都荒唐至极。

  • **它对支撑互联网经济的物理基础设施毫无认识。**作者似乎完全不了解现代技术世界所依赖的能源、交通、制造与通信网络。

  • **它对技术发展的可能方向理解极其狭隘。**尽管技术演进的路径极为广阔,这本书却从未考虑到例如人工智能的集中化潜力,或者互联网如何赋能协调、民主化的集体行动等重要可能性。

结论

简而言之,《主权个人》可以被视为安·兰德世界观下的《资本论》。它是对现实的严重歪曲,是一组旨在制造自我实现式反乌托邦的预测。它对那些正在塑造我们数字未来的人群,尤其是在加密货币领域,产生了强大影响。对那些信奉此书的人,应尽力加以劝导;若无法劝导,则必须处处加以抵制。任何打算与他们建立政治同盟、或接受其资助的人,都应将此等行为视同与极权主义公开拥护者合作一样慎重对待。他们所幻想的那个世界,并非我们必须,也不应是我们愿意生活于其中的世界。

与作者所声称的相反,未来的技术发展及其对社会的塑造,并非命中注定。那些没有清晰愿景、无法说明技术如何与社会良性互动、共同创造未来的政治意识形态,注定会被更具前瞻性的思想所取代。但我们面前的路径不止一条,并不只有彼得·蒂尔所谓的“AI共产主义 vs. 加密货币自由主义”这种极端二元选择。

我最欣赏的一种愿景,来自TW数字部长唐凤,她所推动的“数字民主”正为我们提供另一种想象社会技术未来的方向。你也应该寻找一个令你真正信服的未来蓝图,并为建设那个你愿意生活其中的世界出力,而不是被骗子与投机者灌输一个“反乌托邦不可避免”的幻象。

原文:Sovereign Nonsense: A review of The Sovereign Individual by James Dale Davidson and Lord William Rees-Mogg

中国不想领导一个轴心

 中国和俄罗斯在2022年宣布建立“无上限”伙伴关系,并表示“没有‘禁区’”,这一声明产生了深远影响。这项协议暗示,北京和莫斯科即将重启它们早已终结的联盟——在上世纪50年代短暂结成联盟时,这两个大国曾对美国构成强大威胁,不容忽视。

尽管两国存在种种分歧,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仍称俄罗斯总统普京为“亲爱的朋友”,并在2023年3月被听到对他说,两人正一起“推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他们频繁会晤,并发表了一系列纲领性声明,强调共同反对“霸权主义”(即美国的主导地位),并承诺推动一个更“公正”的国际秩序。根据俄罗斯驻华大使伊戈尔·莫尔古洛夫的说法,习近平已接受普京邀请,将于2025年5月前往莫斯科参加胜利日庆祝活动。两国伙伴关系已超越言辞和象征意义:中国向俄罗斯的侵乌战争提供了物资支持,包括军民两用技术(既可用于军事也可用于商业)和对俄石油天然气的购买。

尽管如此,中国领导层对俄罗斯依然心存矛盾,既担心被卷入普京激进的反西方计划,也对可能爆发一场冷战感到忧虑——这场冷战既非中国所愿,也非其所擅。北京不愿承诺与俄罗斯建立正式联盟,也强烈反对自己被归入所谓“轴心国”,与俄罗斯、朝鲜和伊朗并列。而朝鲜的金正恩政权,正日益成为令北京头疼的主要因素。

2025年1月,我在北京和中国三亚参加了由清华大学组织的讨论活动,旨在作为“二轨外交”的一种形式——即由各国非政府的民间人士参与,讨论国家间关系。这场对话汇聚了来自中国、俄罗斯和美国的学者、前高官及前外交官,展开了激烈但富有成效的交流。

这些讨论中出现了一个引人注目的见解:北京之所以看似不愿与俄罗斯和朝鲜建立三边联盟,主要原因在于,这种安排要求中国承担战略领导角色,而北京对此明显毫无兴趣。部分原因是,由中国主导的任何“轴心”都需要有一个共同的使命,以便其盟友能够团结一致——而在北京,似乎没有人知道这个使命应该是什么。

中国不愿意在对抗西方的斗争中领导一群不可靠的伙伴,这表明中国领导人意识到了对抗所带来的高昂代价,因此在做“两手准备”。唐纳德·特朗普总统的非常规外交手法——将强硬言辞和经济战争威胁与中俄之间的大国合作承诺结合起来——进一步加剧了北京对美国走向的不确定感。因此,华盛顿此时正拥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通过重启外交努力来测试中国的真实意图,尽管同时也在为遏制做准备。

领导者的悔意

我所参加的磋商重点讨论了中国与朝鲜这个“流氓政权”的关系问题。在中国与会者看来,北京并未鼓励金正恩最近转向俄罗斯的做法——这最终在2024年6月促成了朝俄结盟条约;实际上,北京甚至很可能事先并未被告知。而且,习近平也不赞成朝鲜直接参与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战争,包括向俄罗斯库尔斯克地区派遣约一万名朝鲜士兵,用以抵御乌克兰的入侵。此举表明,金正恩即使仍依赖与中国的贸易来维持政权存续,也已经愿意并有能力脱离北京单独行动。在向普京提供部队和大量军火的过程中,金正恩刻意向习近平表明,他并非中国的附庸。

参与磋商的俄罗斯代表则对中朝俄三方缺乏协调表示遗憾。普京虽频繁与习近平和金正恩分别会晤,却希望召开三方峰会,推动三国关系更加紧密。但习近平与金正恩自2019年以来再未会面。三国曾进行过三边磋商,最近一次是在2018年10月,但如今朝鲜拒绝再参与此类会议,更倾向与俄罗斯亲近,而非中国。

北京也不愿在东亚建立一个集团,部分原因是担心这将促使日本、韩国和美国组建一个更加公开、针对中国的联盟。相比俄罗斯,中国对朝鲜的核计划忧虑更深。俄罗斯人已经现实地接受了一个拥有核武器的朝鲜,而北京则担心其带来的连锁反应会促使日本和韩国启动各自的核计划。因此,即便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的目标遥不可及,中国可能仍希望重启与朝鲜的无核化谈判。一些中国与会者表达了对朝鲜好战倾向的担忧,包括金正恩政权可能对韩国发动军事挑衅的风险。毫不意外的是,中国害怕被一个躁动不安、难以预测且总体不可靠的“代理国”拖入冲突——不论是朝鲜,还是俄罗斯。

中国不愿担任平壤代言人并非新鲜事。早在1990年3月,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访问朝鲜时,朝鲜劳动党总书记金日成曾向他承诺:“朝鲜人民将坚定不移地高举革命和社会主义的旗帜……与中国人民肩并肩,为建设社会主义的共同事业而战斗。”金日成当时寄希望于,在苏联解体之后,中国能领导这场共产主义事业的斗争。但北京并未急于接过苏联社会主义的“遗弃之旗”,而是专注于经济改革和务实外交政策,即所谓“韬光养晦”。中国随后与韩国建立了外交关系,尽管并未与朝鲜断交,中朝关系也再未恢复冷战早期那种并肩作战的亲密状态。当年毛泽东口中的“唇齿相依”,如今早已不复存在。

信号失灵

中国领导人或许正试图从上一次超级大国对抗中吸取教训。历史学家对冷战起因看法不一:有人认为是约瑟夫·斯大林一手促成,也有人认为那只是场不幸的意外。有一种看法认为,斯大林真正想要的,其实是与美国达成一个大国妥协协议——即莫斯科和华盛顿彼此尊重各自的“合法势力范围”。问题在于,双方对苏联在欧洲和亚洲的势力范围应延伸到何处产生了分歧。华盛顿认为莫斯科的动作过于激进,在担心低估斯大林扩张野心的背景下,最终选择了遏制政策。

而北京今天的困境在于:一方面它并不想开启新冷战,但另一方面却在积极为冷战做准备,却又不知道如何向美国传递“我无意冷战”的讯号。中国不断扩张核武库,进行敌意浓厚的间谍活动,发表好战言论,尤其是对俄罗斯的支持——这一切都显示,习近平似乎已经做出抉择,中美对抗已不可避免。

中国与俄罗斯、朝鲜的关系,在其反对西方霸权的战略中仍具实用价值。中国战略家以简单的地缘政治逻辑思考:美国是西方的领袖,正试图打压中国;普京在乌克兰战争中正面挑战西方,因此普京是在帮助中国,不能被“甩下车”。同理,中国也不会完全抛弃朝鲜,不是因为它赞成金正恩的行为,而是因为金正恩仍是对抗美国的一件有用武器。

但另一方面,若过于投入与激进的俄罗斯结盟,北京可能反倒被束缚住。习近平与普京的“兄弟式拥抱”已经损害了中国在欧洲的形象:2024年12月,德国外交部长安娜莱娜·贝尔博克批评中国“以经济和武器援助支持俄罗斯,违反了我们的核心欧洲利益”;2024年5月,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也在会谈中敦促习近平减少对莫斯科的支持。考虑到中国与欧盟之间高达7620亿美元的贸易额,在当前中国经济陷入停滞的背景下更显重要,北京的战略家们必须认真思考:新冷战所伴随的经济分裂,是否真对中国有利。中国外交部长王毅在2025年2月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甚至特意安抚欧洲领导人,表示北京无意推翻现有的国际秩序。

但正如近代历史和现实所示,经济联系并不能阻止大国冲突。普京在乌克兰的鲁莽冒险,已经表明他愿意为追求荣耀牺牲与欧洲的经济关系。而无论哪个中国外交官或学者,无论他们在体系内多么有影响力,也都无法代表习近平做出明确承诺——因为,正如普京一样,习近平或许最终仍会选择与西方对抗。

对话并不廉价

习近平对西方意图的最重要信号之一,将体现在他对台湾问题的处置方式上。在2025年新年贺词中,他宣称:“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割断海峡两岸的骨肉亲情,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中国的统一。” 和历任中国领导人一样,习近平拒绝放弃使用武力统一中国与台湾的可能性。但与他们不同的是,他的话语中带有强烈的紧迫感,仿佛他已下定决心入侵台湾,只是在等待时机。

然而,也有可能习近平并未真正做出决定,而是在等待观察美国的反应。在这方面,冷战的历史同样具有借鉴意义。1950年,斯大林严重误判美国对朝鲜入侵韩国的反应,部分原因是他通过窃听电报得出的情报结论认为美国不会出兵保卫韩国。他未能预见到华盛顿在应对莫斯科挑衅后,其威胁感知和政策已发生转变。如今,习近平也可能得出类似结论——认为美国对台湾防卫并不认真——并据此行事。而他也可能像斯大林那样误判,带来对世界更为灾难性的后果。

正如冷战时期的升级是一步步发生的,中间还穿插着试图缓和的努力,中美关系尽管已在对抗的道路上走得很远,但仍未不可挽回。如果中国不希望从研究冷战历史走向重演冷战,就不该表现得像是拒绝与美国对话。

拜登政府时期的美国驻华大使尼古拉斯·伯恩斯曾面临外交阻力,与中国决策者的接触机会极少。中国还冷落了五角大楼维护两军沟通的努力,尽管前美国国防部长劳埃德·奥斯汀在2024年5月终于与中国国防部长董军会面,但双方联系仍十分零散。这种故意设障或许是为了表达对美国鹰派立场的不满,但无论有意与否,它传达出的另一个讯号是:中国已坚定走在新冷战的道路上。

北京应当通过公开或私下渠道向华盛顿传达一个明确信号:中国在可预见的未来无意入侵台湾。北京还应降低关于即将“统一”的公开言论,以为建立亟需的互信打下基础。

此外,北京还应明确表示,它并不寻求与莫斯科结盟。“无上限”伙伴关系虽然引发了西方的强烈警觉,却未给中国带来任何实质性好处,这一事实提醒我们,北京在对俄关系上的表态会直接影响西方的威胁认知。尽管在中俄联合声明中取消“反霸权”措辞无法彻底消除美国对新“轴心”的担忧,但至少可以削弱这种担忧的有力证据。

最重要的是,中国领导人应更加直接地参与推动俄乌战争的结束。作为俄罗斯能源的主要买家、以及向俄提供工业品和消费品的重要供应国,中国在双边关系中拥有相当大的经济影响力,可以利用这一点来促使普京接受停火协议。维持一场“冻结冲突”并不违背中国避免乌克兰局势升级的利益,同时还有助于稳定中欧关系,甚至可能成为北京与特朗普政府之间的交集领域——后者已表态,无论是否达成全面和解,都希望促成停火。

考虑到王毅在慕尼黑表示“所有各方和利益攸关方都应在适当时机参与和谈进程”,以及特朗普有意与俄罗斯举行和平谈判,现在正是中国表明愿意就乌克兰战争与美国开展直接、实质性对话的时机。

从上一次中吸取教训

1945年,当美苏关系开始乌云密布时,美国总统哈里·S·杜鲁门自信地预测,他在与苏联的博弈中有85%的胜算,因为“苏联比我们更需要对方”。但现实远比这复杂。斯大林担心美国会把任何苏联的让步解读为软弱,因此指示外交部长维亚切斯拉夫·莫洛托夫要“表现得毫不让步”。而今天的美国,既不再拥有核武垄断地位,又面对一个更为强大的对手——中国,已经无法指望重现杜鲁门的高成功率。因此,积极的外交才是华盛顿缓解甚至逆转与北京对抗趋势的最大希望。

首先,美国应加倍努力劝阻台湾宣布独立,因为这将极大破坏地区稳定,对东亚乃至全世界都可能带来危险后果。华盛顿可以将其对台外交与中方的私下保证挂钩,要求中国承诺不会入侵台湾。

与此同时,美国也应坦率告诉中国:除非北京通过公开声明和具体行动,表现出愿意在东亚推动互信机制、表明自己并不寻求新冷战,否则华盛顿将不得不为台海冲突做准备。这些互信措施可以包括:响应特朗普提出的军备控制倡议、发展两军之间的沟通机制、以及避免挑衅性的军事演习。

当年担任尼克松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和国务卿时,亨利·基辛格曾批评民主党人对苏联宣扬人权。他清楚地认识到,这种姿态只会激怒苏联人,使外交变得更加困难。尽管如此,他仍通过开创与中国的和解、在中东问题上巧妙周旋于克里姆林宫之间,取得了对苏联的重大外交胜利。如今,美国应当借鉴基辛格的做法,在对华政策中避免对北京进行民主价值观的说教——这些说教不仅令中国领导人警惕,而且对改善中国人权状况收效甚微。特朗普本就不习惯使用其前任们所奉行的自由国际主义语言,因此天然更容易避开这一议题。

特朗普还应主动邀请中国在结束俄乌战争方面发挥直接作用。中国已经派出特别代表李辉负责俄乌事务,也已就和平解决冲突发表过声明。若邀请北京参与谈判,特朗普既可借此测试中国的善意,又能在协议达成后确保中国对停火协议的落实负有一定责任。

2025年2月,是《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签署75周年。这段看似牢不可破的联盟,实际上内部矛盾重重,仅维持了大约十年,便在彼此指责背叛中分崩离析。中国之所以能避免苏联的命运,正是因为它选择了以合作而非对抗的方式与西方推进现代化与发展。如今,中国和俄罗斯再次展开合作,但双方的关系并非结盟,也远非真正的“无上限”。随着新冷战的可能性逐渐逼近,中国对是否真要带领一群固执且不可靠的伙伴与美国对抗感到犹豫。中美两国都应利用这种不确定性,探索替代性的合作安排。

原文:China Doesn’t Want to Lead an Axis

《大西洋月刊》:本世纪的政治之战

 唐纳德·特朗普承诺带来一个“美国的黄金时代”。但尽管他大肆宣称自己是“美国世纪”的捍卫者,实际上他的政策却指向另一个方向:不是对未来的宏大构想,而是对当下的一种狭隘设想。

在他执政初期的几个月里,特朗普政府不断以现有的各种“短缺”为由,要求人们作出新的牺牲。政府声称美国负债太高,因此我们无力为穷人提供医疗保障;政府声称美国经济不健康,所以我们必须接受经济上的“艰难困苦”;政府声称制造业不足,所以我们必须承受减少贸易带来的后果;政府声称住房不够,所以我们必须减少移民;政府声称美国科学家研究方向不对,因此我们必须大幅削减联邦科研项目。一次又一次,美国人被灌输一种说法:我们缺少的每一样东西,都意味着我们必须放弃另一样原本需要的东西。

“MAGA”运动或许会试图为其“破坏球”式的做法辩护,声称他们的极端方式与选民对现状的愤怒程度是相称的。但仅仅因为特朗普是美国愤怒情绪的产物,并不意味着他能解决这一情绪。

以住房问题为例,美国人完全有理由感到愤怒。几十年来,美国的住房建设一直未能跟上全国的实际需求。如今,首次购房者的中位年龄已飙升至创纪录的38岁。年轻人购房比例的大幅下降,可能已经让很多人无法正常约会、结婚、生育家庭。尽管特朗普是伴随着经济挫败感上台的,但他在经济政策方面的最初尝试对缓解问题几乎没有帮助。正如全国房屋建筑商协会在3月7日发布的一份警告备忘录中指出的那样,他持续威胁对墨西哥和加拿大加征关税,这可能会抬高关键建材的成本,例如加拿大为主的软木木材和墨西哥为主的石膏板。而与此同时,特朗普的反移民政策又预示着建筑行业将出现新的劳动力短缺——目前该行业大约有25%或更多的工人是外籍人士。

而这正是民主党本应站出来,对右翼的“越少越好”式政治提出有效回应的地方。但在许多由民主党执政的地区,他们所提供的解决方案却是另一种形式的“稀缺主义”。蓝色城市(民主党主导城市)充斥着各种规则和诉讼流程,阻碍了新住房和交通项目的建设。正如我的同事约尼·阿佩尔鲍姆所指出的,在加州,那些自由派选票比例每上升10个百分点的城市,发放的住房建设许可就会减少30%。住房供给受限,房价就会上涨,流浪问题也会加剧。截至2023年,全美无家可归率最高的五个州是纽约、夏威夷、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和华盛顿——这些州全部由民主党执政。

随着蓝州生活成本的不断上升,成千上万的家庭正在离开这些地区。但左翼失去的不只是人口,更是一次论战。他们正变成一支“善良至上”标语牌组成的联盟,这些标语通常竖立在只允许单户住宅的前院里。自由派口头上说要拯救地球、应对气候变化,但在实际行动中,很多自由派地区却关闭了零碳的核电站,反对太阳能项目,结果反倒是德州等红州在可再生能源发电方面走在了全国前列。民主党不能成为一个只讲语言、不重结果的政党,不能只留下越来越多的草坪标语,却失去越来越多的工人阶级家庭。

如果特朗普的反对者想在选举中获胜,就必须建立一个新的政治运动,一个追求“丰裕”而非“匮乏”的运动。这样的运动将结合进步派对工人阶级的关怀、保守派对国家伟大的推崇,同时借鉴自由意志主义者那种致力于清除有害监管、优化关键市场的执着。它将把对特朗普攻击政府的批判,与一个真正良好治理的积极愿景结合起来——并专注于打通那些阻碍进步的关键瓶颈。

“丰裕”始于对美国未来的具体目标的规划。想象一下,在最需要的地方建造更多住房;依靠充足的清洁能源驱动经济;国家科学政策被重振,优先支持那些高风险却能延长寿命、改善健康的研究;还要制定一套国家发明计划,加速推动交通、医疗、能源等领域改善生活的技术发展。

有时,阻碍“丰裕”的,是特殊利益集团、既得利益者和保守派。石油和天然气公司曾多次阻挠可再生能源的兴起。MAGA支持者似乎更在意保护自己的利益,而非维护法治;更希望把收入导向自己口袋,而不是分配给穷人。

但如果民主党想搞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自己掌控的地区也达不成目标,就必须承认:问题的根源,也存在于镜子中的那个自己。看看加州——这个州人口最多的城市都由民主党人执政,全州所有民选官员也都是民主党人。自由派本该理直气壮地说:“投票给民主党,我们会把美国变成加州!”但现实却是,由于加州臭名昭著的高生活成本和严重的无家可归危机,现在反倒是保守派可以说:“投票给民主党,他们会把美国变成加州。”自由派的治理应该是对自己的最好广告,而不是给对手送上的把柄。

要确切说出哪里出了问题并不容易,因为显然问题很多。但毫无疑问,自由主义的性质在过去几十年发生了变化。新政时代的自由主义相信建设。在二战期间的工业爆发之后,战时机器被转化为和平时期的增长机器。住房、能源、公路、桥梁和基础设施的建设进入繁荣期。随后,一波反弹来临,增长机器变成了反增长机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兴起的环境法律,一方面确实帮助应对了污染等现实问题,但另一方面也制造了新的障碍,让那些想改善物理世界的人更加困难。新的法律规范和法院判例让公民更容易也更频繁地通过诉讼阻止政府行为。正如历史学家保罗·萨宾在他的著作《公共公民》中所说,结果是,自由主义者开始将政府视为问题本身,而不是解决方案的一部分。他写道:“就好像自由主义者把一辆自行车拆开想修好它,但始终没能重新把它组装好并让它跑起来。”

我可以想象,有人反对“MAGA”运动,看完这些内容后会想:既然特朗普对“美国使命”构成如此明显的威胁,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时候把这么多批评对准民主党?

首先,如果要为特朗普主义提供一个自由派的替代方案,民主党就必须向美国人民证明:投票给自由派,确实能带来成果。而很多时候,确实也有很好的成果。人们常说的“征税-大撒币的自由派”这一陈词滥调,掩盖了合理征税和公共支出的巨大益处。医疗保障、低收入医疗补助、社会保障、公立教育和住房补贴等社会项目,是现代国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而这些都确实需要对富人征税。

但左翼有时候过于执着于“花钱”,却忽视了这些钱到底带来了什么样的现实效果。2008年,加州批准了330亿美元建设高铁系统,但十多年过去了,这个项目依然困在“施工炼狱”中。旧金山的行政流程混乱,竟让一个公厕的建设成本高达170万美元。纽约市的陈旧法律与当代的官僚主义叠加,使得长岛铁路成为全球最贵的地下铁路项目,每英里造价高得惊人。芝加哥市长最近还自豪地宣布,市政府投入110亿美元合同,新增1万个可负担住房单位——也就是每套“可负担住房”要花110万美元。拜登政府通过了“几十年来最大的基础设施法案”,但各州发现资金使用流程太复杂,以至于数十亿美元用于宽带扩建的资金至今仍未花出。如果民主党想代表一个“相信政府作用”的联盟,就必须确保政府真正有能力建成它承诺的东西。

其次,美国人对现状极度愤怒。据《哈佛政治评论》指出,最年轻的一代选民“对美国领导层的现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冷漠”。在这种反建制的愤怒时代,自由派必须拿出一种新的政治风格。右翼的回应是:用混乱对抗愤怒——MAGA就像一个醉醺醺的小孩拿着电锯,胡乱砍削国家项目,自残风险极高。但民主党不能被这种负面极化的力量所带偏,变成一个处处死守现状、连改革失去公众信任的制度都拒绝动摇的政党。恰恰相反,“丰裕政治”应该成为一个自信、积极、甚至有些执着地推进制度更新的运动。

以美国的科学政策为例,这是一个当前正受到右翼攻击的领域。作为美国生物医学资金的核心机构,国家卫生研究院(NIH)取得了非凡成就。你很难在过去50年中找到哪项心脏病、基因学、流行病学等领域的重大科学突破,不是依靠它的资金支持发展出来的。

但许多长期困扰美国住房和能源市场的问题——文书工作繁杂、官僚体制僵化、既得利益根深蒂固——如今也成了美国科研体系的常态。科研人员普遍感到,国家卫生研究院(NIH)更倾向于支持“循序渐进”的研究,而不是那些高风险、高回报、可能揭示重大新真理的探索性项目,这几乎已经成为一个老生常谈。调查显示,美国科研人员平均要把多达40%的时间花在撰写资助申请和填写各种表格上,而不是用在实际的科研工作上。布罗德研究所功能基因组学研发主管约翰·多恩奇对我说:“人们需要意识到这个系统到底有多破。”

作为美国最重要的科学机构,NIH应该向科学本身学习,多做实验,探索新的方法来鼓励研究人员追寻最有潜力的研究方向。为了减轻文书负担,NIH可以尝试一些试点项目,取消申请流程中最繁琐的部分;也可以在某些项目中,用抽签的方式替代当前的遴选机制。然后在接下来的数年乃至几十年中,收集数据,评估结果,研究是否确实存在一种更有效的资助方式,能让科学进展、疾病得以治愈。

特朗普政府曾试图冻结科研经费、裁员、削减整体预算并打压高校,由此把美国生物医学研究推到危机边缘,这是一场灾难。但在一个对体制愤怒蔓延的时代——正如NBC的民调专家所说,“我们从未见过如此持久的悲观情绪”——自由派不能让自己被描绘成真正的“保守派”,也就是那个凡事都盲目维护现状的政党。

新闻中充满了政治纷争,但剑桥大学历史学家加里·格斯特尔认为,两党在经济和外交政策方向上的微妙共识,才是塑造美国历史的真正动力。他提出了“政治秩序”这个概念,指的是一种由意识形态、政策和选民群体共同构成的体系,这种体系在两年、四年、六年的选举周期之外持续影响着美国政治。

过去100年中,美国经历了两个主要的政治秩序。每一个都诞生于内部危机与外部威胁的交汇点。20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新政”主导了美国社会,通过扩大政府权力应对大萧条,并作为美国对共产主义挑战的回应。到了70和80年代,滞涨叠加苏联的衰退,催生了第二个时代:新自由主义。在这个时期,保守派推动政府“瘦身”,而像拉尔夫·纳德这样的进步派,则通过诉讼手段让政府“弱化”。如果说新政催生了“官僚主义的时代”,那么新自由主义则导致了“否决政治的时代”。如今我们承受的是这两者共同的后果:我们拥有一个既庞大又虚弱的政府。

而今天,美国似乎正处于历史上的罕见时期:一个旧有政治秩序衰落,为新秩序腾出空间的阶段。这场裂变酝酿已久。它始于“次贷危机”,这一事件粉碎了人们对自由放任市场的广泛信任;2010年代,经济复苏缓慢引发了对不平等的愤怒,“负担危机”逐渐积聚;2020年的疫情摧毁了很多人对政府残存的信任;而从2021年到2024年,通货膨胀则将全国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匮乏、供应和无力负担”三重危机上。过去多年,美国政治的边界仿佛固定、已定,但现在,它们正在崩塌。

格斯特尔对我说:“一个政治秩序要想成功,必须要有一个叙事,一个关于美好生活的故事。”如今政治中的悲观主义之所以如此强烈,是因为“那个被兜售为美好且可实现的生活方式,如今要么不再美好,要么已经无法实现。”2016年,伯尼·桑德斯在左翼崛起,唐纳德·特朗普在右翼上位,这揭示了一个事实:许多美国人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被许诺的生活是可实现的。社会主义左翼和民粹-威权主义右翼都明白,这个曾被两党建制派所讲述、把他们边缘化的故事,已经走到了终点。

政治运动要成功,必须描绘出一个未来的愿景,并注入来自过去的美德。富兰克林·罗斯福提出了一个宏大的政府设想,它是美国自由的守护者: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几十年后,罗纳德·里根则将政府描绘成自由的敌人,而不是自由的保护者。而“丰裕政治”也意味着要为我们的时代重新定义自由——它是:在充满阻碍的年代中建设的自由;在工人阶级被困住的年代中自由迁徙、自由生活的权利;在科学突破中摆脱那些原本可以治愈的疾病的自由。

特朗普将自己的第二任期定义为“拆除”与“剥夺”。而美国,完全可以选择“丰裕”。

彼得·蒂尔重返斯坦福大学,教授一门关于全球化局限的德语课程(2018)

据斯坦福大学毕业生安德鲁·格拉纳托在推特上发现的一则课程信息,风险投资家彼得·蒂尔已经重返斯坦福大学授课。蒂尔目前被列为“德语270:主权与全球化及技术的局限性”一课的联合授课教师。蒂尔曾在斯坦福大学完成本科及法学院学业,并曾于2011年在本科阶段教授一门法学课程,主题与此次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