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22日星期一

孤独的未来(The future of loneliness)

作者Olivia Laing

本文发于2015年4月1日

去年年末的时候,谷歌的安卓系统在纽约时代广场做了一个大广告版,上面用无衬线字体写着“be together. not the same”(和而不同)。这句不怎么工整的话语却戳到了网络最具魔力的核心——在网络空间里,没有人需要承担孤独之重,在这里,友谊、性与爱都只是通过轻轻一点就能获得,而“不同”则是魅力的来源,而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

城市中,互联网的职能是连接。它似乎为孤独提供了一剂解药,通过互联网,有共同兴趣的陌生人能够相互连接,形成最接近乌托邦的小环境,不论他们在现实中是有多么被孤立。

但是接近并不代表亲密。得到接近别人的机会并不会消除互联网孤独的爆发。孤独,可能在喧闹中最严重。1942年,美国画家Edward Hopper创作了关于城市孤独的代表画作。在这幅名为Nighthawks的画中,四个人坐在夜幕下的餐厅里,被玻璃窗与街道隔离,这是一幅怎样令人忧郁的图景,断掉了链接,陌生了画面。Hopper在作品中主要关注的是电气时代的人们如何处理彼此之间的关系——喧哗的人群聚集的方式是把他们推进越来越小的房间里。他的画作代表、建设出了一种孤独感,重新定义了咖啡厅和工作室这种狭窄空间,在这些空间里,人们的私人生活通过玻璃窗被不经意地展览出来,正如在电影院中。

在Nighthawks被创作出的70年后,人们之间关于连接的焦虑并未消除,人们对于物理城市的焦虑延展到了人们对新的虚拟空间的恐惧,这就是互联网。在这之间,我们进入了Hopper还没有想到过的一个,界面的世界。

孤独正处在被观看之中。当一个人很孤单,他们就渴望被观看、接受、需要,同时也对这种曝光很小心。根据芝加哥大学近十年的研究,孤独伴随着一种被心理学家称为“对社会威胁高度警觉”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不知不觉地,个体会变得高度警觉而趋向反抗,而逐渐倾向用敌意和蔑视回应与社会的互动。这会导致抗拒的恶性循环,在这个循环中,孤独的人变得越来越多疑,又加剧了他们的孤独感。

在电脑屏幕后面,孤独的人有控制权,但这里产生的联系并不代表亲密。

线上的行为正在实现这种特别的魔力。在电脑屏幕后面,孤独的人能够去掌控。他们能够在不暴露自己身份、不暴露自己需要的安全环境下翻求职信息。他们可以选择秀出自己,也可以隐藏自己,总之,远离了面对面所产生的羞耻感。电脑屏幕就像一把保护伞,一个让你隐身或变形的屏障。你可以美化头像,去除那些没有吸引力的要素,而且你可以强化——一个线上达人总是在设法吸引“点赞”。但现在问题来了,这里产生的联系并不代表亲密。把自己最好的一面集中展示在Facebook上固然会带来粉丝,但是这对治愈孤独感并没有多大帮助,因为治愈孤独的方法并不是被观看,而是被当成一个完整的人来接受——无论你是丑、不安或窘迫,或是容光焕发,随时准备自拍出镜

麻省理工的Sherry Turkle关注数字技术在这个方面的影响,她在过去的三年一直在研究人机交互。她越来越意识到,人们所希望网络空间对自身的充实感是需要被谨慎对待的。据她说,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互联网会导致“自我虚构(self-invention)。”“在屏幕上,”她在一本叫《共同孤单(Alone Together,2011)》的书里写到,“你会有把自己描绘成那个你希望成为的人的机会,或者你会想象别人也是你希望他们成为的样子,你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去建构他们的角色。这是一个值得注意,而且很危险的思想状态。

还存在别的隐患。我最常用社交媒体的一段时间也就是我最受孤独困扰的时间。那是在2011年秋天,我住在纽约,心里很难过,又离家人和朋友十万八千里。在某种意义上,互联网能让我有安全感。我喜欢在上面得到的一切——对话、笑话、正能量的集聚,Twitter和Facebook上的“赞”……为自我膨胀设计的一切小环节。大多时候,这都像是一种交换,特别是在Twitter上互粉的这种举动,能够推动陌生人之间的交流。大家就好像在一个共同体里,非常愉悦;它就好像是一个生命线,把我其他的存在勒断。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我发了1000条推,2000条推,17400条推……我感觉这种规则在变化,我很难感觉有真实的联系,因为信息还是存在着不对等。

在这个阶段,互联网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过去的几年里,发生了两件事情:一是网络上敌对关系的急剧增长,二是人们渐渐意识到通过互联网的沟通带来的孤独感是个严重的灾难。当一次性保护的屏幕不再能区隔真实和虚拟的两极关系,“变得完美”的压力会越来越大。渐渐地,网络世界里的参与者意识到很多不认识的听众会在任何时间突然迁怒或埋怨自己。

在社交网络上暴露错误和瑕疵的不安感会造成一种被监督和被惩罚的气氛,而这种气氛会破坏亲密感。看到人们开始在Twitter上发人们在公共车站里张嘴打鼾的画面,Twitter带给我的舒适感马上降低了。可知互联网正在成为一个归罪与职责之地,安全感被侵蚀,孤独者将不再视此地为天堂。

在公共领域和私人空间中的分界线渐渐模糊,被监督、审判的感觉,则远远超出了人类自己的观察力。我们同样被我们用来发布信息的设备所注视着。正如艺术家、地理学家Trevor Paglen对艺术杂志Frieze这样说:“我们正处在(其实可能已经很久了)一个这样的世界——大部分世界的图景都产自机器,而供给机器。(We are at the point (actually, probably long past) where the majority of the world’s images are made by machines for machines.)”在强迫性透明的环境下,和那幅Nighthawks晚餐图一样,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从逛超市到发照片到FB上,都被定位了,而这些数据都用来预测、拿来换钱,鼓励或阻止我们未来的行动。

人们的协作和社交更加混乱,如履薄冰的感觉被看不见的目光所追随,这都给人们在哪里说什么话增加了复杂性。恶毒的审判与反对加剧了人们的高度警觉和本能反抗,并增加了孤独感。随着这种感觉而来的一种现实可能是——我们在数字世界的生命轨迹,要比我们自身还长。

回到1999年,批评家Bruce Benderson发表了一篇全景式的文章,性与孤独(Sex and Isolation),在这其中他观察到:“我们很孤独。没有什么会在这世上留下印记。今天的文字和图像可能会看起来像真的雕塑一样,但是最终他们会是可擦除的,全方位的曝光只能稍作遮挡。无论文字或图片会在我们的屏幕上停留多久,都不会盖棺定论,所有事情都可以被翻转。”

Benderson认为互联网的转瞬即逝是人们感到孤独的原因,但是对我来说,想着每一件我们做过的事都会被永久纪录会更有警示作用。那是在911发生的两年过后,斯诺登曝光监听事件发生的14年前,那时绝对不会想到网页时代会带来永久审判,不会想到每一个数据都会伴随着后果而且不会消失——没有拘捕纪录,没有令人尴尬的图片,谷歌不会搜索出儿童色情片或令人尴尬的疾病,不会用这些纪录来折磨整个国度。

不管我们说什么,琐碎或是愚蠢,都会被完完整整地纪录在案。我们面对这一事实,很难冒着风险说全盘接受。但是,作为一个孤独的人,我已经够负面、够妄想症的了。我们可能有能力去适应,发现在这个空前被曝光的景象中存在着亲密感。我想知道的是,我们终会去向何方。那种无休止的审判究竟会对我们相互联结的问题产生什么损害呢?

未来不会凭空而来。每一种新科技都会集聚负能量。每一个改变传播规则的人都会重新塑造社会秩序。拿电话来说,它消除了地理空间的障碍。从1877年4月贝尔电话公司的一号电话和二号电话接通开始,它就成为了一项“神器”,将人的声音与身体分离。

电话线很快就成为了人们的生命线,一样对抗孤独的抗体,尤其是那些距家庭和朋友十万八千里的乡下妇女。但是对于匿名的恐惧仍然存在于电话中。随着国内和国外信道的打通,电话也开始有了“坏”的举动。最开始,是猥琐的人会瞄准陌生人或者是应召女郎进行骚扰。人们开始担忧这种倾向会介入人们的生活;并开始忧心自己的隐私被暴露,担心在私人通话中的监听。这种“坏”的萌芽可能只是臆想,但涉及的听众却都是真实的人,就是操作者本身或者共享电话线的邻居。

不安也会随着可能的误解而聚集。1930年,Jean Cocteau写了一篇独白戏The Human Voice,这出戏详细地阐释了科技在调解传播的失败时产生的黑洞。这出戏中只有一个女人在一个很烂的party上讲话,这个party到底是干什么的并不知道,这个女人只是在说她的情人如何抛弃她,然后又娶了另一个女人。她极度的忧伤通过断断续续地呼号体现出来:“我已经讲得很大声了……你能听到我吗?……噢,我能听到你了。是的,我很糟糕,像要死掉了。你在哪里,却听不到你自己的声音。”这出戏在电视电影中的最后一幕中,扮演者英格丽·褒曼,一口咬定伤害自己的人,无助地靠在闪闪发光的听筒前,还在听着重复的拨号令声,此时,演员表字幕走起。

The Human Voice中令人心碎的拨号声告诉我们,那些帮助我们说话的工具可能会使我们更难开口说话。如果电话是分享话语的机器,那么互联网就是建构和分享身份的机器。在互联网时代,Cocteau对于科技如何妨碍我们的亲密沟通的不安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恐慌,无论人与人之间的边界被破坏了多少。

I-BE Area(2007),一个嘈杂、响亮而又有警示性的影片,开始了对于这些关于身份和身份分解的问题的探索。这部影片的主要角色和他的“克隆人”在打架,而他的“克隆人”就是一个在线的角色。用了大量的jump cut处理,脸部特写和廉价的数字处理,电影捕捉了许多关于数码存在物狂热的可能性和危险。影片的开始是一群小孩子在拍一些超萌的求包养的视频,就是在寻求一种欲望。

他们要在表演中随时爆发,随时显示出侵略性,这也刺激了他们保持创新性,进行一些吊诡的转化。场景总是在少年们的卧室里:每个人都总是在说——快速变化的潮流,声音尖的乡村姑娘的转变,用youtube播放音乐在房间庆祝,还有机器人状支离破碎的英文和编程行话等等。每个人都在宣传自己,没有人真的在听。这个视频的创作者叫Ryan Trecartin, 一个34岁的娃娃脸。纽约艺术评论家Peter Schjeldahl称其为“八十年代以来最重要的新兴艺术家。Trecartin的电影是由一帮好友一起做的。他们的作品透露出DIY审美,这种审美被视为60年代先锋电影中的一种流派,其代表人物是60年代的电影人Jack Smith。也可以说是另一个维度的Cindy Sherman(辛蒂·雪曼,这都不知道的话,自己查..)。通过Jack式对生理造型的蓄意的变化,表现出对真实电视世界的一种呆呆的忏悔式的直言告白。

这些影片都提及了数字文化中的一种体验——这种被无数的可能性过度负载的厌倦和恐慌的感觉,尤其符合你想要的那种样子,并且还提升了这种感觉。看Trecartin的作品时很难有愉悦感,批评家Maggie Nelson观察说:“看Trecartin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对下一代啥都不懂的傻瓜,下一代的人会问’我们这样做是对的么?’ 而不是保持一种安定的感觉。”

看着这个手作的嘈杂视频,通过镜头我们可以看见人生活中不安定的部分。Trecartin视频中的人物(我很怀疑他是否能接受这种说法,因为20世纪那种对自我确定性的自信已经消失了)认识到自己是能够被拥有、被定义、被抛弃或被重新设计。而新人类在这种压力下,他们变得乖吝和颓废了。

Trecartin作品中令人激动的部分是靠这些变形所形成的一种忘形、入迷。这显示这未来对孤独的一种解决方法——削弱身份,消除繁重,将个体联结一起。但这里还是存在着悬而未决的不安感,尤其是看着影片的人,会被这种问题困扰。

……(大意说作者近两年来看到当代艺术家的议题很多是在讨论孤独感和亲密感)

Frank Benson’s sculpture Juliana, 2015. Photograph: Benoit Pailley 这个出自Frank Benson之手的雕塑Juliana被作者认为是艺术家探索消除孤独,创建共同体和亲密感的尝试。这位雕塑中的人物有女性的特征,但也很明显地透露出跨性别者的特点。这体现了对跨性别群体对权威的重构。之前Turkle关于“自我虚构”的表述遗漏了重要的一点——正因为跨性别这样具有突破性的群体存在,用技术(以性别、性向、种族等划分法)来建构身份和社群的规则是可以被打破的。

未来悄无声息地靠近。在Jennifer Egan于2010年出版的,获普利策的小说A Visit from the Goon Squad中,有一幕是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位稍老的男人在谈生意。说了一会以后,这个女孩就提议说,她能不能发短信(T)给他,尽管他们就坐得很近。这让我想起在办公室,哪怕坐对桌的同事都要用邮件交流,而去避免面对面的商谈。

在纽约,我碰到了Trecartin,他捧着杯咖啡,穿着一件红上衣,上衣兜写着HUNT。他在现实中说话比电影里慢多了。它也觉得,在过去几年飞速的发展过程中,我们真的来到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我们没必要看起来不同,我们本来就很不同。”

他认为,在未来的空间里,个体和网络之间的界限会越来越模糊,你的存在都是被共享并被维持的,你不能去控制全局。”但是Trecartin对我们拥抱技术的趋势还是大体保持乐观的。“反正这些东西也没法控制,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支持那些有同情心的应用,然后去期望事情超好的方向发展……也许是我对这些事想得比较简单吧,但这些事确实是自然发生的。这就像我们已经在做的事情,我们在做的都是本来就在我们身体里存在的。”

这里Trecartin的关键词是同情,但是我被那个“自然而然”噎住了。技术时代的批评家都觉得这些事情发生是不正常的。但是我们这些后现代的新新人类,已经走入了Turkle的“机器人时代”(the robotic moment),但是这种超人类生物又是那样能感知人类的一切,它能够有很强烈的对生命的好奇心,知道希望和恐惧,充满创造力。

过了一周,我又被澳大利亚的一位名叫Oliver Laric(她的网站特别有趣oliverlaric.com,里面有圆明园柱子的3D扫描)的艺术家制作的六分钟电影给吸引住了。这部电影主要是在讨论复制品和原创品的。Laric重新做了以前很多动画片,配上了很奇怪的loop音乐。我是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形式还是那样,野兽变成了美女,匹诺曹变成了驴子,老女人变成了一滩泥。在变形的时候,人物的表情都很拧巴,又像警觉,又像要甩手不干的悲戚戚的感觉。这部影片让我们思考:这是我故意的吗?我真的需要去变个形才能更好吗?这也是“失控”的一种感觉——人被邪恶的外力所控制,这种感觉长久以来都困扰着人类,人类也在这种被不可抗的巨变和丢掉自己的危险中被暂时困住。还有什么比我们每天对年龄、疾病和死亡的恐惧更科幻的事情呢?

在某种程度上,Laric的电影中暴露的人类的弱点倒是给了我一点希望。就像Trecartin,他只比我小三岁,但我们之间就像差了辈。我自己关于孤独的理解是基于人类是“solid”(翻译无能)而独立的个体,而他觉得这种看法就是过时的。在他眼里,每个人都是和其他人有着联系。不是Seperate(分离的),而是interspersed(互相交错的)。可能他说的也对吧。我们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孑然一身了。我们被网络定义,并且我们自己就是网络,在机器和其他人的头脑中安然自定。我们被盯着,但我们控制不了局面。我们期望联结,但这又使得我们焦虑。但是只要我们还有能感觉的能力,能表现出弱点。不孤独,也是可能的。

中文翻译:✦42 互联网,当代画和实验电影:孤独的未来

英文原文:The future of loneli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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